林乔夕_长安歌女我独怜

不用lof这个恶心玩意了!!!以后在lof发东西只是引流。
白嫖随意,但别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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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漂】《理想国》

收录于翼漂翼合志《巨剑铭文》

声明:我不拥有他们并拒绝殴打

阅读推荐BGM:《Danser sous lapluie》Florent Mothe

 

 

他觉得自己是咳了一声的。眼前的盈蓝光辉带着某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想起新水晶城林立的建筑,人造的阳光打在硅晶体的幕墙上,在城市上空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辉。

然而事实上他一动未动,一声未吭。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像一个对往昔念念不忘、踟蹰不肯离去的幽魂,感觉不到,却仍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存在。他信奉了一生的神明俯视着他,庄严宏伟如一个正值壮年的城市金刚,周身的机甲都结着一层薄薄的石英。石英的晶体闪烁着微弱但又确凿的光,于是令人安心的肃穆感就在整个漫无边际的空间里蔓延开来,宁谧而又安详。

“我确定。”于是他答,语气坚定不移,“如若我有这个机会,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他。他的心里有水晶城的信念,我相信他能够找到自己的道路。我信任他,但前路坎坷,就这么放手让他去独自面对那么多的艰难险阻,我于心不忍。”

隆隆的雷声从上方传来,如海潮般涌进他的音频接收器。“现实比你想象得残酷得多,骑士,而他也未必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不论你觉得他是坚强还是脆弱。”神居高临下,“你可以去,一直到你觉得他不再需要你的陪伴的时候再回来。你不得贪恋生,你仅仅为了这份信念而存在。”

“我明白。只要确认了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不再需要我的帮助,我就会回到您身边,真正地回归火种源。”

“你怎么能够这样保证呢?”

他记得雷神也曾问过他这样的话,在他执意认为漂移不会背叛他们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够背后的巨剑,“以我的信仰”几字已经噙在了嘴边,而本来熟门熟路的手指却摸了个空。他茫然地转动光学镜,感官后知后觉地清晰起来。背上那多少年都牢牢靠靠卡着肩甲的重量不知从何时起消失了,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没觉得如释重负,却也没觉得心里发空。

他是那个满心牵挂的,对往昔念念不忘、踟蹰不肯离去的幽灵,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存在,却感觉不到。

然后火种舱震颤,他听到神明发出无声的叹息。

“你去罢。”

雷声在虚空中回荡。飞翼抬起头,望向神明在一片缥缈的光晕中模糊不清的脸孔。

“感谢您,Primus。”

 

“你做噩梦了吗?”

“什么?”漂移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不,没有。”

离开水晶城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昨晚是他在舱外守夜,陌生星球的昼夜周期干扰了漂移逻辑模块中的内置时间平衡,他睡得不太好,总有些数据碎片绕着他嗡嗡地转着,像是体型娇小却破坏力惊人的吸屑虫,扰得人不得安宁。他揉着有些发涩的手臂关节坐起身来,一旁的飞翼正蹲在飞船边从飞船的小型货舱里拿出能量块。他眯缝着光学镜看着对方的动作,主恒星才刚刚升起大概一个塞星时,暖和的光照在飞翼的头雕上,把那些纯白色的镀漆映成他光学镜的颜色。

我还不太清醒。他想,不知为何感到有点恍惚。

在他思绪游移的这当口,飞翼已经站起身,拿着能量块冲着他走了过来。漂移的目光愣愣地没动,他看着飞翼被坚固装甲包裹的双腿交替移动直到从他的视野边缘消失,碳基星球粗糙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平坦而宽阔的足印,尘土被带起来,然后又飘飘悠悠地落回去。土块被碾碎的声音让漂移的舌根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那双脚在他的面前停下,漂移抬起头,正对上飞翼盈着笑意的目光。

“你没事吧?”飞翼在他身边坐下,把能量块递给他,“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事。”漂移讷讷地接过能量块,伸手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飞翼看起来还想说什么,眼神游移了一下最终没开口。

明明没什么可欲言又止的。漂移粗略地回忆了一下他们离开水晶城之后的经历,不过就是如最初约定的那般,驾驶着飞船把受害者们送回家乡。这个任务已经接近完成,顺利且轻松,中间没什么波澜。

那为什么今早醒来他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方才的欲言又止也是,仔细想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想要说什么。

只觉得像坠入梦中,又像大梦初醒。

漂移偷偷地侧过头去,瞄了一眼身边坐着的飞翼。和怎么看都像是有心事的漂移不同,飞翼已经收起了方才那一瞬间的犹豫,一副平静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咬着手里的能量块,视线投向前方不知道什么地方。漂移小口小口地啃着能量块作为掩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飞翼好几遍,这才转回头去专心致志地解决自己的早饭。

他坐在碳基星球半山的岩石上、在因局促而缩手缩脚的漂移身边吃着简陋的能量块的样子,与他在几个星期前面对着那个戾气霸天虎仇视而警惕的目光坐在餐桌旁慢悠悠地享用早餐的模样别无二致。

就没来由地安下心来。对嘛,这就是飞翼啊。

于是漂移三两口把能量块塞进嘴里,站起身来,拍拍机甲上沾的尘土,对着从飞船里跑出来的异族小女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早。”

小女孩跳起来,兴奋地叽里咕噜着什么。飞翼听不懂,但是从神情看来,女孩大概是在催促他们出发。漂移大概也是如此理解的,他伸了个懒腰活动有些僵硬的轮轴,随后扭头朝向飞翼问:“差不多该整装出发了吧?”

“嗯。”飞翼点点头,看漂移念念叨叨地检查起装备来,也低头去确认自己的装备状况。用惯了的双刃安稳地挂在腰侧,飞翼把它们抽出来试着挥动了一下,那浅蓝色的荧光让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怀念之感。收起双刃他习惯性地伸手向后去调整大剑的位置,本来熟门熟路的手指却意料之外地摸了个空。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漂移疑问的目光。

“怎么了吗?”

他没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漂移的面甲发起呆来。那张脸上比起他们初识时多了不少活力的光彩,眉目舒展了许多,光镜的色彩也变得明亮了。然而最吸引飞翼视线的还是对方白色头雕之后露出来的同色的剑柄,早已烂熟于心的铭文被擦拭得光洁一新,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定了定神。欣慰与浅浅的、莫名的失落同时溯上他的处理器,他想自己还是不太适应——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他清楚自己是为何在此。

“没事。”于是他说,然后带着笑意向站在舱口等着他的漂移走过去。

 

奴隶贩子们的生活显然富得流油,飞船的生活空间大得让人咋舌,蓝皮肤的异族小女孩在走道上大笑着跑来跑去,活像一只蹦跳的石油兔子。飞翼撑着椅背微笑着看她从自己眼前跑过去,转头看向主驾驶座上的漂移:“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把他们送回去啊。”漂移把仪表面板上的数据拉下来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一遍。飞翼笑着哼了一声,漂移没有回头,他有点心虚——他知道自己答非所问,飞翼想知道他在把这些被奴隶贩子拐卖的异族人送回母星之后的打算,可漂移对此几乎毫无头绪,只得装傻充愣搪塞过去。他当然想要行侠仗义、真正为自由而战,然而他不太懂得该从何做起。一个接一个行星地搜寻被奴役的人们?效率太慢。在休战地区探听讯息?有些难,赛博坦人向来被排斥。加入汽车人?他暂时还不想给自己安上一个派别鲜明的新身份,飞翼肯定也不想。潜入霸天虎的情报系统?算了吧,他暂时还不想与“死锁”留下的痕迹有任何的接触,那一定会令他每一条电路都抑制不住地颤栗,况且宇宙中施暴政者(他的新敌人们)可不单单是霸天虎。这就让他有些犯愁了,他向来都是不策划、只执行,威震天对他的行动力很满意,于是他也就从不去思考战略战术一类有的没的。

他突然觉得未来有点渺茫。伴随着隆隆的地动升起的、水晶城高耸的塔楼迎着阳光巍然矗立着的图景令他热血沸腾地想要立马改头换面大干一场,等他带着满心的雀跃和飞翼一同上路了,他才发现自己还根本没有看清前面的路。

飞翼看出了漂移的茫然。他没有去戳破,而是转移了话题:“这些人的母星是叫贝特埃尔?”

“是的。”漂移回过神来,调出全息投影星图把目的地的位置指给飞翼,“就是这个,再过大约四个塞星时就到了。体积不大,没多少物产,文明程度也不算高,他们的语言甚至没有被载入塞博坦星际语言学研究的记录……因此这里被霸天虎的部队略过了,却是个很适合奴隶贩子的狩猎场。”

飞翼点点头,抚着下巴若有所思。“他们有会说塞星语的吗?如果我们让他们使用飞船的通讯工具,他们就可以提前将这件事通知族人了,不然奴隶贩子的飞船降落在贝特埃尔星肯定会引起恐慌。”他说道。

“好主意。”漂移点点头表示赞同,“你去问还是我去问?昨天我已经试过和他们交流了,之前送走的那几批异族人还有几个会说塞星语的,不过这一批贝特埃尔人好像完全没有语言天赋,对机械也不怎么熟悉。”

“一起去吧,飞船设置成自动驾驶模式就可以了。”

飞船确实很大,这会儿船上只有他们两个和一小撮贝特埃尔人,舱室里静悄悄的,机械声从墙壁里渗出来,四周冷清得有点渗人。漂移打量着通道两边的那些牢房,冷硬的栏杆上布满了锈迹和划痕,冷森森的反光让漂移觉得自己的口腔循环液开始逆流。地面上有一些污垢,紫色、绿色和黑红,他知道那是不同生物血液干涸后的颜色。那些痕迹从他的视野中掠过,他熟悉这个,同时又为自己的这种熟悉而感到恶心。

一只宽厚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漂移转过头去,发现飞翼停下了脚步望着他,面甲上写着他说不清是担忧还是鼓励的神色。漂移想大约是自己的眼神暴露了些什么,他条件反射地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稍一转身,肩上的手掌与他肩甲的摩擦便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那双手他很熟悉——他用自己的手去感受过,握过同一把剑,传递过同一盘能量块,也曾被那双手牢牢地制住、毫无还击之力。那手还是一如既往的有力,踏实又不让人感到压迫。那明明就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却带着种蒙了尘的干燥和温暖。没来由地,安心感顺着循环系统涌上他的火种舱,漂移始终提在喉头的那一口气突然放松了下来。

像日光下的尘埃悠悠落定。

“走吧。”他拍拍飞翼的上臂,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们在下层舱室找到了那群贝特埃尔人,那些蓝色皮肤深紫色头发的碳基生命正围成一圈坐在地板上,咕咕噜噜地讨论着什么。突然,他们中的一个瞥见了飞翼和漂移的身影。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大叫,成功地让所有人注意到了两个塞星人的到来。贝特埃尔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盯着飞翼和漂移,这反而让他们觉得有点不自然。飞翼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迟疑了一下开口了:“呃,晨安?用不了多久飞船就会到达贝特埃尔星了,我们想来问一问你们需不需要借用一下飞船的通讯设备,好给贝特埃尔星发个通讯什么的?”

几个贝特埃尔人咕叽了几声,漂移一个字也听不懂。他郁闷地看着飞翼绞尽脑汁地想和那些低文明水平的生命交流,眼神随意打量着眼前的贝特埃尔人们。这些人主要都是青壮年的男性,大概是被作为劳动力贩卖的。零星有几个长得算是精致的女人——至少从塞星审美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以及小孩,那个总是活泼地跑来跑去的小女孩此刻正缩在妈妈的身后,怯生生地露出半张瘦削的小脸来,小心翼翼地瞅着漂移。漂移环顾四周的动作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咧开嘴角对那个小女孩露出一个阳光且温和的微笑。这应该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最灿烂的、最轻松的笑容之一了,光学镜细细地眯起来,嘴角热情地挑起来,露出白得耀眼的金属牙齿。可是小女孩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对他报以微笑——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地,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整个人都藏到了妈妈的身后,连一个眼神也不肯给他了。这和她先前的表现有所出入,漂移茫然地闪了闪光学镜,逻辑回路一时没能转过弯。而他也并没有获得更多的时间去解决这个令人疑惑的问题,飞翼选择放弃和贝特埃尔人鸡同鸭讲的交流,头疼地摆摆手,招呼漂移一起往驾驶室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荡出层层叠叠的回声。一路上漂移都若有所思,以至于连飞翼叫了他一声他都没有听见。一直到他们坐回驾驶室的座位上,飞翼重新尝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

漂移愣怔了一下。“刚才那个女孩好像被我吓到了。”他犹犹豫豫地开口了,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把这样不自信的臆测对飞翼言说,“可能是我的笑不大对劲,我大概,呃,不会正常地笑很久了?你知道,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可没有什么能让人轻松地笑出来的事情……”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话音还未落飞翼就笑了起来。那个毫无芥蒂的笑容微妙地和遥远记忆中垫圈的脸重合起来,漂移被自己的联想吓得一个激灵,随即又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记忆深处那个已有些褪色的笑容和眼前人的微笑都是开朗而又振奋人心的,漂移歪着头看着飞翼在他旁边笑得乐不可支,半晌,最终还是放松了身体把自己瘫在椅背上,别扭地撇了撇嘴。

“什么嘛。”他小声嘟哝。

飞翼嘴角的弧度还是没有落下。他竖起一根手指,冲着漂移摇了摇:“漂移,你最近照过镜子吗?”

“没有。怎么了吗?”

“你十分钟之前还给了我一个灿烂得像只傻涡轮狐狸似的微笑,现在又说自己不会笑了?”

“傻——?嘁,你才像涡轮狐狸……”漂移感觉自己的面甲有点发热。排风扇呼啦啦地运作着,他嘟嘟哝哝地把视线转回操作台上,好掩饰自己那莫名的欢欣。闪着蓝光的屏幕上布满了各种信息图标,漂移心不在焉地一个一个地拖下来看。突然一条红色的信息蹦了出来,他打着呵欠随手点开,却因为里面的内容愣住了。

“……飞翼?”

“什么?”

“不是我的笑的问题。”

“怎么……?”

“你看这个,”他冲着飞翼勾勾手指,“情况有点不大对。”

 

在广袤的空旷当中,高大的神明光镜暗了暗,发出一声沉沉的、无人听见的叹息。

 

飞船在真空中旋转着,穿过一片稀疏的小行星带绕过了行星的背日面。出现在舷窗之外的星球有着大多数碳基星球那样的黄蓝绿配色,漂移抱着胳膊坐着,闷闷地盯着眼前一片大概是热带风暴的云带,嘴唇抿成一条硬邦邦的直线。飞翼转过椅子来正对着漂移,手肘支着膝盖倾身过来,眉眼间满满的都是无奈。

“漂移。”他开口道。漂移赌气似的把椅子转开一点点,坚决假装自己没有听见飞翼在叫他。

飞翼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头。“漂移。”他又叫了一遍,“你没有必要这么草木皆兵。那不过是一段模糊的乱码,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和我们此行没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确定?”漂移终于肯转过头来看飞翼了,他看起来紧张兮兮的,甚至因此显得有点可怜,“分析结果显示这段信号有76%的可能性是来自贝特埃尔星,而在它的有效传递范围内除了我们就没有别的人可能接收到这段信号了。”

“那你也不能因此认为这是飞船上的贝特埃尔人和贝特埃尔星里应外合想要对我们不利的证据,宇宙中这类流窜的信号乱码太司空见惯了。”飞翼试着对漂移循循善诱,“他们没法预料到自己会被奴隶贩子掳走、带到哪里,也没法提前知晓我们会解救他们、送他们回家,又怎么会有时间策划谋害我们?况且他们没有通讯工具,奴隶贩子在关押他们的时候不可能不对他们进行搜身,而使用飞船上的通讯工具必然会留下记录——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星球上的人取得联系。”

漂移又不做声,他把抱着的胳臂紧了紧,在椅子上挪动了两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这让飞翼感到有些苦恼,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倒不如说,他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这个倔得要死的年轻人,漂亮又狠戾,热心又冷冽。从前他受蒙蔽,信错了神,做错了事,脑瓜里塞满了数据的乱流和锈腥气;他现在受过洗礼了,光镜焕发出崭新的光彩,脸上带了笑,心里知道要漂亮和热心归漂移,狠戾和冷冽给死锁陪葬。然而旧日的影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散去,死锁已经深埋六尺之下,但枪林弹雨织成的那些阴霾和梦魇仍死性不改地攀着漂移的肩膀,在寂寥无人的夜里教他颤栗。

“我知道你从前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生活的,漂移。你习惯性地感到紧张,对一切持警惕和怀疑态度,因为只有这样做你才能在那种地方生存下去。”飞翼这么说道,放柔了语气,稍稍斟酌着词句,“都过去了,漂移,你已经自由了。放轻松,现在你已经没事了。”

“你不知道”——这几个词儿险些就从漂移的喉咙里逸了出来,他及时地刹住车,把它们重新咽回燃油舱里去(这味道是真的有够苦的)。飞翼了解他、理解他,可这不代表飞翼能对他所有的过往感同身受。

飞翼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现在看漂移的表情——那张平静的、看不出缺憾的脸久经辉煌与荣耀的浸染,被信仰和意志打磨成坚毅又谦和的模样,连下颌的线条都光洁流畅得像是某个遥远碳基星球上翅尖带着鱼鳞的白鸟。

曙光社离开赛博坦是因为战争,虽然他们离开时战事已经开始许久,但飞翼仍然精准地、且过于幸运地错过了所有最糟糕的部分,从开始到最后(或许该说是到现在?),他一直是高洁的,热情、无私、爱好和平,也没什么东西来打搅他为信仰和信念做的那些努力。漂移则恰好相反,漂亮地、该死地赶上了塞星衰落的在底层社会映射出的每一帧,流浪、斗殴、吸毒、挣扎求生,从杀过人之后就一去不回,之后的那些以暴力、生存、癫狂和屠戮为关键词的血淋淋的年头他想起来自己都要颤栗。

飞翼不知道——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暗暗祈祷飞翼永远都不必知道。

“嗯。”所以他这么说,咽了口冷却液,“我明白了。”

飞翼似乎感到有些意外。这进行得比他想象得顺利很多,他茫然地看了漂移一小会儿,还是决定把话说完。

“如果你想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就需要学着放下不必要的疑虑。把警戒留给那些需要警戒的人就好,思维灵活些,但是如果你对迫切需要帮助的孤弱者也抱持怀疑态度、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信任,那么你还要怎样去帮助他们呢?”

漂移没说话。他把双脚提上来踩在椅子的边缘,抱着膝盖缩起身子,看上去闷闷不乐。这个姿势不是很雅观,不过飞翼并不在意,反而因此有些兴致盎然:漂移的这副模样是他此前未曾见过的,像个不成熟的幼生体,有点任性跟别扭,倒也显得可爱。这大概是“改变”的一部分,死锁的影子渐渐从他的身上褪去,属于“漂移”的那些曾被刻意或无意隐藏的本质就慢慢地显露出来,迷雾散去,鱼肚白的浅光就从东方浮出。

漂移可能是在拖延时间等飞翼终于耐不住再说点什么,但是飞翼远比他有耐心得多。于是他终于还是别别扭扭地放下脚,眼神游移着开口,语速慢得几乎有些小心翼翼。

“……像你信任我那样?”

飞翼愣了一下。他望进漂移的光镜,莹莹的天蓝色一尘不染,昔日的猩红被彻底掩去不见踪影,甚至显现出些天真稚气的颜色来。这颜色让飞翼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是啊,”他说,“像我信任你一样。”

漂移点点头,把视线移回眼前越来越近的行星。他没再说话,水晶城耀眼的日光在他的视线中与行星碧蓝的远景重叠一处。并不久远的回忆不合时宜地浮上来,漂移没把它拂开,有关新水晶城的思绪随着电流在他的意识里盘绕,像蔓生的松萝,极细的枝叶在他的每一根线路上温暖而又不可抗拒地盘绕。

在那段短暂却改变了他终生的日子里,他能够本能地感觉到飞翼的不同。

飞翼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在新水晶城,他也是与众不同且出类拔萃的那个。他反对骑士教条,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却又很不一样。新水晶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漂移心里大概有数。那里的人们都是有识之士,工程师、科学家、医生、理论家,隐居避世,把自己藏匿在似乎坚不可摧的理想国里。所有那些不信任与闭目塞听都和赛博坦上没什么两样,在漂移看来,曙光社的领导阶层一样是养尊处优、擅长空谈的上流人士,他们大多不识底层疾苦,猜疑他、把他禁锢起来杜绝他与城市居民的接触,雷神固执的消极避战更是险些酿成大祸。

可是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爱那里,那里有和平,有平等,有仁与爱、义与信,不是政客嘴里的漂亮说辞,而是货真价实。飞翼,战斧,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接纳了自己,就好像他的机甲上从来没有烙上过霸天虎的印记。水晶城不是信仰,却给了他信仰:高尚的骑士们为了帮助他人而活,为了拯救苍生而不惜牺牲自己。

在那里他看到了此生从未见到过的希望。那里还有更明亮的光,即使是在地底。

“飞翼。”他在梦里喃喃地吐出这个名字,好像这就是“希望”自身一般。

在他的身上,漂移看到了更美好的未来。

水晶城不是理想国。但是他在那里得到了真正的希望。

那里就是他一生的圣地。

飞翼选择信任他,因而他也选择信任飞翼,毫无保留地。

 

贝特埃尔仅有一个可供飞船降落的起落平台,相当陈旧而且看起来年久失修。漂移甚至有些担心飞船会把那看上去十分脆弱的表面给压塌,但是它还是勉强撑住了,只不过发出了点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舱门打开,那吱嘎声立刻就被人们的欢呼淹没了,贝特埃尔部族的族人涌过来,哭泣着拥抱他们失而复得的亲朋。漂移抄着手站在飞船的舱口,噙着一丝浅笑安静地看着这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直到那个贝特埃尔小女孩又哭又笑地猛地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装甲,把他扑得一个趔趄。

小女孩哭得抽抽噎噎,漂移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状况,甚至连该弯下身去轻轻拍拍小女孩的脊背都不大知道。一声愉悦的轻笑从身后传来,漂移求助地转回头去,对上飞翼看好戏的表情。

“不,漂移,”飞翼看起来兴致勃勃,贝特埃尔人欢乐的团圆气氛似乎感染了他,他的面甲上比先前多带了些愉快开朗的神采,“你自己解决这个。”

漂移窘迫地眨眨眼,试图摆出一个无辜又单纯的表情来使飞翼回心转意。飞翼看起来更开心了——因为他露出那样的表情,大概——然而摇摇头,用下巴指了指那个还在抽噎个不停的小女孩,坚持让漂移自己去解决问题。

于是漂移只得转回去,有些头疼地叹口气。好吧漂移,这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说。笑一个,然后说点什么,轻松向上的,嗯……没问题,你能做到的。

他闭上眼深呼吸,郑重其事地放松轴承和齿轮。手臂关节发出一阵细小的机械吱呀,然后他睁眼,把正午天空甜软的云絮挂上自己的唇角。他弯下身,冷硬的金属指节小心地穿过小女孩的臂弯,虎口轻柔地扣住她的腋窝,在她仍噙着泪花的、惊讶的眼神里将她高高地抱起,一手安稳地扶住,搁在他光亮坚实的肩甲上。飞翼冲着他点点头,眼神里半是满意半是欣慰。

于是他咧开嘴笑得更欢了。听不懂的异族语言环绕在他们身边,大量的元音和舌尖辅音让这喧哗显得格外圆滑而讨人喜欢。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女孩吸溜了一下鼻涕,拿破烂的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泪痕纵横的脸颊,终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安心,已经没事啦。你已经到家了。”

 

他们本打算把这些被贩卖的可怜人送回家接直接启程继续他们铲奸除恶的星际漫游,然而贝特埃尔人的盛情实在难却。一个看起来有些上了年纪的贝特埃尔男性,头发半秃、眼窝深陷,比大多数枯瘦的族人都健壮些,似乎是族长一类的角色,招呼众人安静下来,然后用塞星语向飞翼和漂移表达了感谢。终于有懂得塞星语的人在了,漂移松了一口气。一句也听不懂但还是要保持微笑真的太痛苦了,他想。然而他没有能够轻松几分钟,那位族长就高声宣布他们要好好地招待这两位恩人——先用贝特埃尔语,再用塞星语。于是在飞翼和漂移反应过来之前,贝特埃尔人们就欢呼着向部落的方向涌去。

漂移目瞪口呆地被这些只到他腰际的碳基小人儿们簇拥着往前走,木愣愣地前进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过头去求助似的用眼神询问飞翼的意见。飞翼的处境显然比他自在太多,他低着头任由几个贝特埃尔小孩牵着他关节粗大的金属手指,感觉到漂移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对上对方充满犹疑的光镜。

“你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要去哪里吧?”他耸耸肩,想走到漂移身边去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但是他们中间那一大拨挤埃埃的贝特埃尔人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休整一下吧,也顺便跟他们了解一下附近星系的情况。”

漂移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我们在这里和他们待一晚,明天再出发。”他这么说,更多是说给自己听。异星的民歌在他的四周响起,调子粗犷朴实,直来直去,连最基本的装饰音都少有。那个先前骑在他肩甲上咯咯笑的小女孩现在正走在他的前方,紧紧地依着母亲的胳臂,纤细的手指揪着母亲单薄的衣角,可能是因为惊吓和劳累,她小小的肩膀怯怯地缩着,瘦弱的身子像一片终于落向泥土中的根系的落叶。

这时大概也正是贝特埃尔星的秋天,部落为了飞翼和漂移的到来在中心的空地上点起一堆堆篝火来,燃料是虬结缠绕的树藤和成堆的枯叶。漂移自觉格格不入——这几乎是习惯性的——而飞翼则适应得多,他对每一个笑容洋溢的贝特埃尔人露出宽慰的微笑,又拉着漂移和族长聊了一阵子,就决定体贴一下漂移满脸的窘迫,暂时放他一马。他们坐到了空地边缘低矮的岩石上,手臂搭在膝盖上,看着围成一圈的贝特埃尔人影子被火焰跳跃着拉长。

贝特埃尔人表达喜悦的方式直白且宇宙通用,他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声音粗野豪放,说不上优美,但也不至于难听。艳冶的火光闪烁着映上蓝色的肌肤生出种斑斓的、奇异的效果,而随着舞步在夜色里飘摇的披风则旋转着将这异色自如放缩。他们为了这庆典而披上的套头披风像是亚麻的,漂移不禁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飞翼那天对方身上的那层伪装——就是这样粗粝朴实的布料,看起来几乎能够在抛光过的漆面上留下划痕。可是它没有,当他狼狈地趴在地上、满身尘土愕然地仰头望去,那洁白的、没有一丝瑕疵的机体逆着光,带着和缓而宽容的面色如同神明的使者般垂首望向他,手里簇着一团火。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水晶城的一些事罢了。”漂移答话,没有看向坐在他旁边的飞翼。他知道飞翼正看着他。

“突然觉得,这种大家不为了命令、不为了任务,不受拘束单纯地聚在一起的场面也挺好的。”

飞翼在他身旁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没有命令也没有任务了,漂移。”面前的土地上支棱着一根干枯的草梗,他顺手拔起来,把它折成零碎的几段,“以后都没有了。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行正义之事,你会慢慢习惯这种气氛的——没什么比人们的笑容更让人舒心的了。”

“是的、是的。”漂移望着他面前最大的那堆篝火出神。他的话音几乎是呓语。“我不知道,我是说——”他歪了歪头,放满了语速试图寻找一种合宜的描述方式,“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它太过美好又太过不可思议。有的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几乎惊惶地以为我醒了,我就失去这一切了:新水晶城,光明、新生,还有你……”

飞翼轻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安心”什么的,漂移没有听清。枯叶和柴禾在烈火中劈啪作响,两人机甲正向着火光的那一面被铺上一层均匀的金红,而背向火光的那面则撒上了穿越亿万光年而来的点点星辉。那个小女孩坐在篝火旁,紧紧地依着母亲的胳膊,垂着眼睑的模样和此刻的漂移别无二致。

可能是半分钟、也可能是一世纪之后,漂移歪了歪头,轻轻撅起嘴唇,终于转向了飞翼。飞翼看到他光镜里染上了灼灼跃动的火光——艳丽鲜红,却与从前那种暴戾的红色没有半点相似。“我很高兴,那不是梦。”他说,然后对飞翼露出一个早些时候被形容为“傻涡轮狐狸”的灿烂笑容。

那笑容实在是有够傻气,飞翼笑出声来,伸出手指“啪”地弹了一下漂移的头雕。漂移假装吃痛地叫出声,他做出一脸演得一点也不像的严肃表情,把手指捏得咔咔响,准备扑过去给飞翼一点“警告”——

“很有活力啊,年轻人?”

一个沙哑的男声在他们身后响起。飞翼和漂移回过头,贝特埃尔族长笑吟吟地端着两个能量块走过来,径直坐到了他们中间。

“星球贫瘠,没什么可拿来款待你们的,真是抱歉啊。这点能量块是挺久以前坠毁在贝特埃尔的塞星飞船上的,我不太懂这些,不过它们似乎没有变质或者过期一类的?”

这让飞翼和漂移有些惊讶,他们本来打算在篝火晚会结束之后再回飞船去补充能量。不过现在,他们选择道谢然后接受主人的好意。能量块吃起来意外地像是难得的高级货,味道带着点新奇的甜,漂移啃了两口,又开始走神。不知为何,他今天频频想起从前的事情——远一些的,战前的赛博坦、贫民窟里难以下咽的三餐;近一些的,水晶城的高塔,灿烂澄明的人造阳光。这其中没有包含他作为死锁度过的那些日子,所以虽然不知因由,但他不讨厌这个。

“你们先前跟我提到想要了解附近星系状况。我已经派人去问过懂这些的人了,”族长搓着手来回转头看着飞翼和漂移,他坐在两人中间,身材又太矮、不得不高高仰着头,这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贝特埃尔星的发展状况你们也看到了,星球太过贫瘠,我们连温饱都勉强,完全没有余力去探索贝特埃尔之外的世界,哪怕是对周边最近的星球,人们也知之甚少。”

你看吧,问不到什么的。漂移在族长头顶上冲着飞翼挤眉弄眼做口型。族长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们曾经观测过附近的小行星带星体分布,之前那些奴隶贩子来抓人的时候留下过一些信息,我们发现他们的星图——大概就是你们现在用的——有些不准确的地方。我已经差使人去画一份详细的星图了,大约需要一些时间,不过肯定能够在明天你们启程之前准备好。”

“谢谢。”飞翼感激地点点头。这虽然不算是什么多有价值的情报,但是贝特埃尔人的心意仍然令他心怀谢意。贝特埃尔人敲起一种声音闷闷的、节奏缺乏变化的鼓乐器,族长开始和他们东拉西扯地唠起家常来,漂移不怎么接话,于是飞翼只得同他一直说下去。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感觉困倦了,火光的跃动变得有点模糊,族长向他问起他对藤本碳基植物的看法,连问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要应声。

“要休息一下吗?”漂移的声音响起来。飞翼看向漂移,他看上去比自己更困,睡眼惺忪、耷拉着嘴角,以至于忘记了按照理解应该先问询族长,直接越过这个存在感愈发降低的贝特埃尔人向飞翼提问。他今天经历了不少新的事物,飞翼暗想,这并不容易,而他表现得挺好,现在确实也该累了。

他们没有回到飞船上去。贝特埃尔人为他们准备了住处——附近小山坡上一个人工开凿的岩洞,透气但避风,宽阔的石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和麻布。飞翼无意拒绝这份好意,而漂移,如果他清醒大概是会稍有抗拒的,但是他实在是困得什么也没法想了。

一群贝特埃尔人浩浩荡荡地送他们到了这处临时居所,然后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在石床上坐下。这兴师动众的场面让飞翼觉得有几分尴尬,索性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浸透了树脂的火把让被狭窄的山间道路拉长的人群流成了一条映着星火的小河。

飞翼目送着他们逐渐远去,等他回过头,漂移早就一头倒在石床上了,四仰八叉,眼睛半睁不睁,发生器里偶尔飘出两声模糊不清的哼哼,像个到处蹦跶了一天的幼生体,脑袋一挨充电床就要睡着。飞翼轻手轻脚把他的手脚往旁边移了移,在他身旁躺了下来。睡意很快上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关闭了光学镜把那些洞口漏进来的星辉隔在外头。

“晚安,漂移。”他说,声音已经近乎是梦呓。漂移嘟嘟哝哝地也道了晚安(差不多是凭着本能,他早就已经是半睡眠状态了),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硅基生命体独有的、细微的循环声响窸窸窣窣地在安静的夜里勾动指尖,岩洞外传来秋虫喑喑的低鸣。

 

漂移在做梦。他睡得很沉——这好像和“做梦”有些冲突,听说人在深度睡眠阶段是不会做梦的——就算有一百只石头兔子在他脑袋上跳踢踏舞他也醒不过来。这梦光怪陆离,像是从许许多多的现实里摘出些互不相干的偏段,然后用奇怪的蒙太奇手法强行拼接在一起,简单粗暴的分镜设计和过渡效果做得惨不忍睹。

导演负分,漂移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看见骚乱对他开了一枪,他狠狠地啐他一口然后在对方的骂骂咧咧里跳进逃生舱。这之后出场的是那个他在贫民窟遇见过的医生,太多年过去记忆中那人的面孔早已经模糊,但是他一扳手砸上威震天头雕的那股狠劲儿却清晰地让漂移饶是在睡梦中还是打了个寒颤。禁闭紧接着从不知哪里钻出来,拿着一罐电路增压剂向石头做的士兵们扫射,然后雷神在庄严肃穆的议会大厅里把他大骂了一顿——他在骂谁?哦,现在他看见飞翼了,和垫圈站在一起,立在空旷的圆场中,地面平滑得像镜子,水晶城的人造光投下来又被地面反射出去,亮得几乎晃眼。这光亮一点点地爬升,漂移不得不调暗了光镜,他已经有些看不清眼前那两个人影了。于是他决定走近点去。迈开脚步的时候一股怪异的凝滞感从脚下传来,漂移疑惑地低头,才发现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凝胶样的透明物质,它们黏黏乎乎地纠缠着他的双脚,也不知是在挽留还是阻碍。这令漂移感到有些茫然,他抬眼向那两人的方向望去,他们的脚下分明是没有这些的,宽厚的足掌踩在平坦的、亮如水面却的确干燥的地面上。漂移略略迟疑了一下,随后,带这些莫名的、仿佛要印证他脚下的地面是真真实实地延伸向那两人的一样,他再次迈开脚步,缓慢地、但是踏实地,向前走去。

当他终于拨开那由光线组成的浓雾,他也就终于站在坚实的地面上了。离他近些的是垫圈。因而他首先向他伸出手,一个怀念的、有些虚弱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出来,他张口,那经久未曾提起的名字就在他的嘴边了,只差发生器的一次颤动,往日的回忆就能重新着上饱满而明亮的色彩。

下一秒,张开的五指从那真切得不能再真切的影子中穿过。即将脱口而出的音节就这么卡在了唇齿之间,漂移愣愣地看着眼前灰绿的人影——他也该回过头来看他,但是他没有。手指所触及的地方只有一片光亮穿不透的虚空,他又试探着伸手触了触,指尖没进划痕斑驳的甲胄,触觉传感器安静地吐息,本该窜上逻辑回路的电流连丝踪影都未有,他一无所得。

他清醒了一点——依然沉睡,意识却在梦里醒了些。垫圈仍然静静地站在那儿,然而他知道自己碰触不到他了。“梦里也有真实的一面啊。”他嘟哝着,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垫圈身上移开。这还是有些令人伤感,于是他再次迈开脚步,稍微转过身向飞翼走过去——飞翼肯定是在的,这点让他稍稍安下心来。

和涂装暗淡的垫圈不同,那个身影是洁白而明朗的,大片的白色块铺在仿佛刚刚抛光过的装甲上,在强光里显得格外耀眼。漂移的嘴角挂上一丝笑意,他伸出手去,直到他们见最后的距离都消弭。

在他触及他臂上微凉的金属的那一刹,暴涨的白光突然淹没了一切。漂移条件反射地举起双臂挡住光镜,视觉处理系统经历了短暂的紊乱,一片刺目的白色之中,他似乎从两臂的狭隙见瞥见了水晶城的影子,那平凡又圣洁的城市安谧地立在地平线上,那么遥远,却又仿佛近在眼前。

那白光渐渐消去时,眼前的景物已经天翻地覆。水晶城比他自己更早地听见了他火种深处的呼唤,城市金刚在他的面前徐徐站起,庄严宏伟如一个他即将信奉终身的神明,逆着光矗立,机甲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石英被镀上了一圈银蓝的星尘。石英的晶体闪烁着微弱但又确凿的光,那光与星辉遥遥相映,于是令人安心的肃穆感就在整个漫无边际的空间里蔓延开来,宁谧而又安详。

针扎般的疼痛突然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踉跄了一下,不得不垂下头让新水晶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从脚底升起迅速侵占整个机体的沉重感使他几乎站立不住。那些细长的探针越扎越深,刺透了他的火种舱,亮蓝的循环液丝丝缕缕渗出来,连接一个个微不可见的创口,毒蛛结的网在他的体表蔓延,隔着一层脆硬的装甲与体内的剧痛一同将他的肢体丝丝锁住,无法移动一分一毫。

但是他仅仅只慌张了片刻。

他本不必害怕,他知道这只是梦境。现在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拥有希望了,他大可以任由噩梦侵扰他,内心不再为此挣扎动摇。

这时飞翼会唤醒他。“漂移。”他会很普通地喊他。他会问:“你做噩梦了吗?”

然后他醒来,给他一个微笑。

在这份疼痛中他反而沉静下来。我还有很多需要适应的,他想,但我至少已经学会了这个。

 

“……漂移。”

 

“漂移?”

 

“——漂移!”

 

梦境在一瞬间土崩瓦解。白光溃散的一瞬间他猛地打开光镜,脚踝上传来的疼痛让他几乎是本猛地单手撑地狠狠地踹过去——

一声惨叫和肩胛猛地砸在地上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了。他花了几秒钟才搞清楚周围的状况,但是在他搞清楚之前,久经战斗洗练的机体就已经先于逻辑回路行动起来。高大的异族人挥舞着斧头和弯刀冲过来,漂移矮身闪过,一记肘击打在其中一个的肋间,在他怪叫着跌倒的时候揪住他的肩膀一个利落的过肩摔将他扔出去。这一记砸倒了几个异族人,漂移抓住这个余裕迅速环顾四周,他们已经不在岩洞里了,贝特埃尔星的夜空在他头顶安静地俯瞰这场混乱,他正站在通往岩洞的那条弯弯绕绕的小路上,四周散落着断裂的绳索,身边是少说四十个全副武装的异族人——他认识这些面孔,他们长得都差不多,紫色的皮肤和长得渗人的脖颈,尖牙暴突、眼球浑浊,面容丑陋得如同他们污秽的双手和内心……

“奴隶贩子?!”

他只来得及把惊愕的神情摆上面甲,那些奴隶贩子就再次冲了上来。虽然状况让人一时无法理解,至少他现在有了拔刀的理由——两道寒光闪过,粘稠的鲜绿色血液溅落在干硬的土地上,很快就渗透进去,只留下一滩辨不清颜色的污浊痕迹。

“飞翼!”漂移再次挥刀,格挡开向着他面门压下的巨斧。他顾不上与敌人缠斗,在混乱中左突右冲焦急地寻觅着那个莹白的身影:“飞翼!你在哪里?”

“漂移!这边!”

剑锋颤动的蜂鸣如风一般扑向他,又在即将触及他脊背时急急地转向,凌厉却又谨慎地贴着白色的装甲刮过。举着长刀的异族人应声倒地,一只有力的手兀地抓住了漂移的手腕,那熟悉的力度和触感让他瞬间放下心来。

“还好吗?”飞翼的声音带了点喘息,但是听起来依然平和坚定。漂移回身站稳,与他背靠着背,双手持剑作出防卫的姿态:“你怎么样?我没问题,就是头还有点疼——该死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能量块有问题。我们被族长骗了。”飞翼的解释言简意赅。他的语气与平日无大差异,然而漂移依然听出了他强压的盛怒。普莱姆斯的护卫、新水晶城的骑士不曾经历这样的背叛,他的世界和他本身一样纯净,能量块里的迷药和奴隶贩子的绳索彻底点燃了他那鲜少燃起的怒火,漂移能够感觉到他肩脊的张弛,贴着他的肩膀和他背后的剑柄传来,令他不由地将握着剑的双手紧了又紧。

“我建议我们先战略性撤退,然后再讨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漂移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气音,而飞翼用同样低的音量回应他。

“我数到三,”他说,低哑的气音像是被点燃的引信,“顺着山路走下去行不通。看到那边的悬崖了吗?”

漂移点点头。站在最前头的几个奴隶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

奴隶贩子似乎不准备再对峙下去了,他们开始缓慢而谨慎地靠近,半侧着身子,斧子和弯刀横在胸前。

“二——”

漂移喉头蠕动了一下。他的每一根管线都紧绷着,刀身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身影,还有飞翼的背影,在黑夜里无比亮眼的白色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如镜的刀身上。

下一瞬间,这纯白的人用一声暴喝打破了这份危险的平衡。

“——三!”

在奴隶贩子冲上前来之前,赛博坦人齐齐地转身,两三步冲向山路的边缘。两个白色的身影一跃而下,奴隶贩子在崖边刹住脚步,只来得及暴跳如雷地目送两辆线条干练的白色跑车绝尘而去,引擎的轰鸣声中连大地都震颤。

 

他们跑了很远,在一处隐蔽的山崖下停下并变换形态。贝特埃尔的卫星十分暗淡,在这片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他们彼此的光学镜是最亮的光源。

“能量块里肯定有迷药,想来是奴隶贩子提供的。”飞翼眉头紧蹙,漂移很少见他这副表情,“贝特埃尔族长把我们安排在远离他族人部落的地方,这样一来奴隶贩子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将我们抓走,而不会惊动那些贝特埃尔人。”

漂移叹了口气,靠着岩壁滑坐在地上。他在空中变形的时候扭到了轮轴,不算什么大事,却让他觉得别扭得慌。

“所以现在怎么办?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贝特埃尔人吗——假使他们不知道的话?”

“我相信他们是不知情的漂移。不能这么做,奴隶贩子的势力肯定不止这么一点,我们两个人难以与之匹敌,这么做会使贝特埃尔人们全都陷入危险,他们才刚刚团聚,不能再让他们流离失所。”

“所以?联络新水晶城?”

“这是个好选择。我们首先要夺回飞船,或者至少是抢到一个逃生舱。只要能与外界——漂移?你在听吗?”

漂移没有应声。飞翼转头看过去,他已经挺直了脊背,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的某处,大腿绷紧做出一副随时准备起身向前扑出去的姿态,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捕猎的涡轮狐狸,机敏、警惕,是个天生的好猎手,但也很容易受到惊吓。

飞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惊讶地发现那个贝特埃尔小女孩——曾笑着跑下飞船只为了和他们说早安,在漂移的肩头哭得抽抽搭搭,走在人群的最后像一尾蓝色的、瘦弱的小鱼——那个女孩,在一块儿岩石后头探出头,用一种怯怯的、极其惊恐又不知所措的眼神望着他们,干涩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飞翼很快反应过来。他放低身体向女孩伸出手,想用言语让她放松下来:“你怎么在这里?没事的,放轻松,到这里来——我们会保护你。”他循循善诱,好像忘记了语言不通的问题,同时迅速地用眼神示意漂移:他会吓到她的。然而没有人顺应他的意图,漂移没有,他的身体稍稍前倾,好像下一秒就要猛地冲出去;而小女孩,她相当大幅度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像躲避什么灾厄一样地转身慌张地跑开。积压在小腿和脚踝的力量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释放出来,白影几乎是低低地向前弹射出去,飞翼赶忙伸出手,及时抓住了漂移的肩膀。

“漂移!”他从喉咙中发出野兽呜咽般的低吼,嘴唇几乎都没有移动,“别这样!”

猎捕被阻拦,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乱石之间。漂移瞟了飞翼一眼,半晌,猛一甩肩膀,将那只仍搭在他肩上的手掌甩了下去。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在飞船上收到的那段乱码的话,”他重新坐到地上,疲惫地仰起头,抬手在自己头雕的角落揉了揉,“飞翼,你可能会认为是我想得太多,但是现在,所有贝特埃尔人都不值得信任。还有那个飞船起落平台,看起来很有年份了——贝特埃尔人没有航天业!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飞翼也叹了口气:“确实值得怀疑,但是这也不能让我们把矛头指向所有的贝特埃尔人。看来我们在这方面暂时是无法统一意见了。”

“我不想打击你,很多时候你都是对的,但你应该多少警惕些,飞翼。在新水晶城你不需要警惕,但是在——我是从底层的泥潭里爬出来的,飞翼,我……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都有什么。有些人,你不必把他们想得那么高尚。”

“那只是个孩子,漂移。你不能强迫自己去怀疑所有人——你已经不需要那样做了。那些黑暗,那些罪恶,它们只是个例,在这个世界上善意的灵魂永远是大多数。你的命运让你不幸地在恶意集聚的地方挣扎求生,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而我就来让你看到这个世界上你从前没有看到的部分。”

漂移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仰着头,把夜空中寥寥的星子收进自己黯淡的光镜中。飞翼也没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漂移,把他光镜里的星子收进眼底,就好像他是宇宙中的最后一颗尚还年轻的恒星。

大约一个世纪之后,漂移终于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脚边稀疏的枯草,声音低而轻缓。

“我信任你,飞翼。”

“你知道吗,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学会的第一件正确的事情。”

在面对了多少年的黑暗之后——或许今后他还会再次面对它们,世界如此,他躲不过——他背对着黄昏洗净了自己的火种,选择信任光明。

 

但这一次,光明落败了。

他们两个都不想承认,但是这一次,是漂移对了。炮弹准确地轰向他们所在的角落时事实就已经明朗,最纯洁的孩子成为了最污秽的强盗的眼线,他们狼狈地从崩塌的山石间爬起——飞翼爬了起来,抽刀备战,而漂移则再次倒了下去。

“漂移!”飞翼惊呼着扑过去,随即就倒抽了一口气。只第一眼他就明白情况不容乐观,腹部和大腿的装甲被炸得破烂,莹蓝的循环液湍湍地流出来,几块弹片躺在不断扩大的血泊里,创口每一条撕裂的边缘都令飞翼心如刀绞。

怒火和愧疚一并涌上心头,瞬间击溃了他的理智。不远处传来潮水般的怒呼,他们在备战,他们冲来——飞翼认得那种语言,不仅仅是奴隶贩子,还有贝特埃尔人,圆滑的元音和舌尖辅音,喧哗声令他几乎心生憎恨。骑士的战意一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他扔下手中的剑,伸手去取漂移背后那把蕴藏着神赐力量的——

他什么也没有触到。手指直接穿过了剑柄,就好像他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魂,抓不住前生亲手刻下的任何一丝痕迹。愕然让他几乎忘记了身后迅速逼近的黑暗,他颤抖着伸出右手,战战兢兢地覆上漂移的胸膛——他触摸到他,年轻而有力的火种在他手掌下跃动,真实、踏实、鲜活、炽热——然后这只手上移,顺着机体打磨得流畅漂亮的线条一路上溯,越过坚实的、扛过了数不清的苦难的肩膀,指尖悠悠地探向巨剑柄上那他从来谨记在心的铭文——

夜风从他手指间流过。

“普神啊,”他喃喃道,前所未有的迷茫溯上他的眉梢,“您这是为何?”

脚步声和刀戟的锈味已经近在咫尺。飞翼不再犹豫,他一跃而起,果断地变形,然后扛起漂移以最大马力向飞船起落平台的方向疾驰而去。

 

漂移感觉自己在做梦。他昏昏沉沉,有声音涌进他的接收器,嘈杂的,什么东西清脆地相互碰撞,他努力辨认,却只能听见一重重金属质感的水波。脑袋突突跳动着疼得像有一百只石头兔子在他脑袋上跳踢踏舞,可是他也醒不过来,像是有一只大得超乎寻常的手,不属于一般变形金刚的手,把他强行按在了梦境里,不许他起身。水波声在他的回路里拼贴出光怪陆离的场景,许许多多扭曲的影子在他的四周胡乱地舞动,一个白色的身影牢牢地抓着他,不让他沉重的、脱力的身体沉入水底。

啊,飞翼。他想。我梦见飞翼,可是场景为什么这么地与他不合呢?他听见有人对他的方向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刀身上发出令人生寒的鸣响。这之后是谁的哭嚎声,那一定不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或者凶狠的亡命之徒,那呼号中的痛苦清晰得让漂移饶是在意识不清中也还是打了个寒颤。机关枪的哒哒声搅乱了所有的讯息,大门砰地关上,他听见锃的一声金属破空,液体飞溅的同时他身边牢牢支撑着他的人发出一声被压抑了的痛苦的闷哼——

不。他——他的意识——开始挣扎,他清醒了一点并且为了那一声闷哼而感到惊恐。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他的臂膀,他下意识地想要呼喊,那个名字已经在他嘴边了,噙在他薄薄的嘴唇间,他只需提起一丝丝力气,足以让沉寂的发生器微微震颤的力气,冲破那薄薄一层黑夜抱拥光明的力气——

“飞翼!”

意识如垮坝的湖水般排山倒海地涌回他的脑回路,盈蓝色的光镜猛地亮起,现在他看见飞翼了,遍身的血污,一手举着他的佩刀(它已经断裂了,崎岖的断口有着虫茧上丝缕的纹路),一手死死地扣着他的肩膀,手指几乎陷进他的装甲里。身后就是逃生舱,舱门已经打开,而身前——飞翼猛地将他推进逃生舱里,这一下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踉跄了一下,下一秒高大扭曲的影子笼罩了他,奴隶贩子的头领举起长矛,无情的锐器直直地冲着那厚实的、伤痕累累的胸膛刺下来——

如同水晶城升上地面,剧烈的震颤突然在漂移的四肢百骸瞬息蔓延开。这几乎是他的本能,或者已经在不自觉中成为了他本能的一部分,他的逻辑回路一片空白,地表的阳光灿烂得让他的光镜感到疼痛、几乎涌出冷凝液,手掌在腰际的刀鞘扑了个空之后毫不迟疑地向身后伸去,在那肃穆的剑柄被握住的一瞬间暴涨的蓝光几乎点亮了贝特埃尔昏暗的夜空。

他的火种熊熊燃烧,带着双倍的生命力、双倍的信念、双倍的信仰、双倍的力量,还有暂时被刻意掩藏的、千百倍的思念。一种奇异的悸动破土而出,他被那悸动吸引力目光,却来不及分辨。

——巨剑斩下。

那个影子倒下了,再也没了动静。飞翼转身猛地抱住在这一击之后脱力软倒的漂移,漂移紧紧地攥着那联通火种的巨剑。他们纠缠在一起扑进逃生舱,背对着身后的枪林弹雨,飞翼一拳砸上弹射键。

舱门阖上时,漂移终于借着贝特埃尔人手中的火把的光看清了飞翼的身影。那与他记忆里太过不同了,嶙峋的伤口铺满了他那向来一尘不染的装甲,甚至连那俊朗的面甲都沾上了血污。他望着他空空的脊背,心里升起一丝疑惑来:他的剑呢?他那从不离身的、从不轻易出鞘的、象征着骑士信仰与荣耀的大剑呢?

然后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中熠熠生辉的长剑。

……啊。原来是这里不对啊。

逃生舱脱离贝特埃尔星大气层,滑入无垠的星空。漂移感觉到一只颤抖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下一秒,他的意识彻底坠入了黑暗中。

 

他看见新水晶城。

神明在他的面前徐徐站起,庄严宏伟如一个正值壮年的城市金刚,逆着光矗立,机甲上银蓝的星尘像是闪光的石英。他无法理解神明的言语,那也许是另一种语言,如同万壑的惊雷,在无尽的虚空里隆隆地回响。

现在一切都清明了:他不合时宜的回忆,他在梦醒时分的恍如隔世,他的大剑;他从飞翼冰凉的手中接过来。他的躯体疼痛,心灵却平静。他在等,带着不舍,但是他知道这次他是真的需要面对离别了——这太残忍,可是成长、转变,这本来就是个残忍的过程。

他在等,等飞翼最后一次唤醒他。“漂移。”他会很普通地喊他。他会问:“你做噩梦了吗?”

然后他醒来,给他一个微笑。

在这份疼痛中他沉静下来。莹莹的蓝光浸染了广袤的空旷,高大的神明光镜暗了暗,发出一声沉沉的、渗透进世人梦境里的叹息。

 

他终于醒来。入眼是陌生星球的星空,疼痛感随着意识的回笼涌上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心地护着自己已经被简单处理过的伤口艰难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逃生舱停在不远处,飞翼抱着胳膊坐在一块岩石上,身旁放着光洁得不似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斗的巨剑,而飞翼亦是如此,弹孔、刀痕、鲜血——他的、敌人的和漂移的——所有这些狼狈的痕迹都不见踪影。他坐在星空下,像一尊毫无瑕疵的雕像,又像个受命神使,随时保持着整洁光鲜的外表,准备被神明派遣,或是被神明召回。

漂移静静地看着他。纷乱却又澄明的思绪流过他的逻辑回路,与飞翼共度的时光如同走马灯在他的脑海中流转,从他们相遇,到飞翼永远离开,那个身影向来是如此的,纯洁无垢,是骑士最优秀的楷模,普神派遣给他的恩赦。他甚至庆幸飞翼当年跟随曙光社离开了赛博坦。如此一来,他至少能够无垢地活到漂移出现在他的面前。

然后死得像个英雄,一个传奇,一把永远不灭的将一切污浊都焚尽的火。

飞翼转过头来,对上他没有波澜的光镜。“贝特埃尔人和这一群奴隶贩子狼狈为奸很久了,他们的文明水平不高,但却生性贪婪。”他平静地叙述,咽喉深处暗藏着苦涩的滋味,“之前那些人是被另一群奴隶贩子掳走的,然后正巧撞见了我们。”

“嗯。”漂移应了一声。沉默再次填充了他们之间的空气。没有人愿意首先打破它。

“你知道了。”最终飞翼决定做残忍些的那个人。他问,却是陈述的语气。

“普神在上。”漂移回答。他们都了然于心。

“我还能留在这里陪着你吗?”飞翼问。“你仍需要吗”,这一句他没有问出口。不知是不是错觉,漂移觉得飞翼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这让他无言,一股酸涩的暖流溜进他的光镜,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哭泣。

然而他没有。他清醒而坚定,毅然决然而几乎痛不欲生。

“……我不希望你离开,飞翼。”最终他这么答,发生器嘶哑,喉头几乎因痛苦而裂开,“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换你的。但是……不可以,飞翼,你知道的。已经结束了。”

可能有一天他会被残酷的世界压得透不过气来,挣扎着翻出心里那座尘封的光明之城来用自己也不相信的宗教信仰来麻痹自己,好获得那么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但是至少在那之前,他想要抬起头来,用自己的光镜看清脚下的路,就算再痛也绝不会再度为了逃避现实的荆棘利刺而躲进黑暗无光的歧途。

“你已经做过你所能做的了。”

飞翼不属于这个世界——现在不属于了,也或许从来都不属于。他该是一个普神亲手创造的聚合体,他是善良的,近乎纯粹的善良。这让他变得独一无二且无可替代,他能拯救太多徘徊在光与暗边缘的灵魂,而漂移因这善意的垂爱而感到三生有幸。

但他没法净化一切,没人可以,黑暗永远存在,它是光明的反面,像同一把刀的刃和背。他太纯粹,以至于不懂这个世界的黑暗,可观且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这些。如果他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游历,他也许可以理解这些,但这也会令他失去他的纯粹,神使要是失去了翅膀,便与凡人无异了。

飞翼不属于这个世界。世界上不可能有纯粹的善。

因为纯粹的善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的。

漂移站起身来,艰难地、一瘸一拐地走向飞翼,最后在飞翼的身边坐下,疲惫不堪地垂下肩膀。他挪动得很缓慢,但是飞翼没有起身搀扶他——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法碰触他了。水晶城的日光在漂移的光镜里走向垂暮,他再一次在这个人面前袒露心声,如不久之前在训练室中的那样。心里的防线卸下过就很难再安上,那是飞翼曾经亲手一丝丝一缕缕抽丝剥茧解开的束缚,他把要将自己勒死在其中的漂移温柔又强硬地拽出来,指给他看第二天的太阳。

现在那太阳的光永远在他火种里了。

“乌托邦不存在于现实里,飞翼。”

他抬起头,像他第一次重新拾起自己的名字时那样直视着飞翼。错觉般地,飞翼看见那双莹蓝的光镜中闪烁着通往未来的微光。

然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飞翼的胸甲正中。空荡荡的火种舱在层层相扣的甲胄下发出共鸣,星尘的叹息如涟漪般渗透进生命的余温里。

“它只在我们的心里。”

“你属于水晶城,飞翼,我们心里的那个水晶城。你属于我们心里的那个乌托邦。”

“我们会很努力,我也是,曙光社也是。我们会尽全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们,尽全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因为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乌托邦,那是我们的理想,也是我们的信仰。”

“但是乌托邦是不存在于现实里的,飞翼。”

“你是……不存在的。”

飞翼沉默了片刻。片刻之后,他伸出手,覆上漂移停在他胸前的手掌。他触及不到任何事物——但他感觉到了。

在普神的领域里他们十指交握。这不是第一次,但已是最后一次了。

过去了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飞翼开口了。“你能解决好这次事件吗?”他问。

漂移虚弱地笑笑:“你信任我,不是吗。我会尽力的。”

“你还需要一个目标。”

“我会有的。”

飞翼点了点头。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他只是收回了那只手,恋恋不舍地,但又带着几分释然地对漂移露出一个与以往别无二致的温柔微笑。

“保重。”

漂移抬眼望向飞翼。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近乎贪婪地用光镜索求着飞翼的每一寸轮廓,他机甲上的弧光和他眼底的星子。千万句话语压在他的舌底,他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仿佛心照不宣的沉默能够将这一刻无限地拉长,一直到时间凝滞,他们永远刻在彼此的光镜里,两个年轻的生命在同一个火种舱里燃成点亮天际的火焰。

“我会的。”

……谢谢。

巨剑在漂移的手边发出喑喑的蜂鸣。他伸手抚上剑柄的铭文,疲惫地闭上光镜。一片迷蒙中,他仿佛又看见水晶城从地底升起,崩裂的岩石掩不住那决然而高尚的光辉,飞扬的尘土四散飘去,整个星球都为之震颤。

紧闭的城门轰然开启,骑士们爆发出愤怒的吼声,锋利的剑芒与高高的塔尖直指太阳。

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当漂移再次打开光镜,东方的天际正泛起朝阳的第一抹炽烈的白。一望无际的旷野被映上一层灿烂而清淡的光辉,他拾起巨剑,缓慢、艰难但却坚定地起身,带着一身的埃土,逆着徐徐升起的朝阳,一瘸一拐地向着逃生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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